自古之重直臣,非特使彼成名而已。盖将藉其药石,以折人主骄侈之萌,培其风骨,养其威棱,以备有事折冲之用,所谓疾风知劲草也。若不取此等,则必专取一种谐媚软熟之人,料其断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,而稍有锋芒者,必尽挫其劲节而销铄其刚气。一旦有事,则满庭皆疲苶沓泄,相与袖手,一筹莫展而后已。
今日皇上之所以使赛尚阿视师者,岂不知千金之弩轻于一发哉,盖亦见在廷他无可恃之人也。夫平日不储刚正之士,以培其风骨而养其威棱,临事安所得人才而用之哉!目今军务警报,运筹于一人,取决于俄顷,皇上独任其劳,而臣等莫分其忧,使广西而不遽平,固中外所同虑也。然使广西遽平,而皇上意中或遂谓天下无难办之事,眼前无助我之人,此则一念骄矜之萌,尤微臣区区所大惧也。昔禹戒舜曰:“无若丹朱傲。”周公戒成王曰:“无若殷王受之迷乱。”舜与成王,何至如此!诚恐一念自矜,则直言日觉其可憎,佞谀日觉其可亲,流弊将靡所底止。臣之过虑,实类乎此。
此三者辨之于早,只在几微之间;若待其弊既成而后挽之,则难为力矣。臣谬玷卿陪,幸逢圣明在上,何忍不竭愚忱,以仰裨万一。虽言之无当,然不敢激切以沽直声,亦不敢唯阿以取容悦,伏惟圣慈垂鉴。谨奏。
谢署刑部左侍郎恩疏 咸丰元年五月二十七日
奏为恭谢天恩事。
本月二十六日,内阁奉上谕:刑部左侍郎王植未到任以前,着曾国藩兼署。钦此。
窃臣才本疏庸,识尤浅陋。无朱云之廉正,徒学其狂;乏汲黯之忠诚,但师其戆。荷鸿慈之曲被,极圣量之优容,清夜默思,果有何德,堪对君父!寸心自矢,要当竭愚以答生成。感激正深,悚惶无已。乃复仰荷恩纶,俾摄今职,实天良之难昧,闻宠命而若惊。惟有进思退思,无荒无怠,虽驽骀十驾,断难收追风逐日之功;而鳌戴三山,岂不知厚地高天之德。所有微臣感激下忱,谨缮折恭谢天恩,伏乞皇上圣鉴。谨奏。
备陈民间疾苦疏 咸丰元年十二月十八日
奏为备陈民间疾苦,仰副圣主爱民之怀事。
臣窃惟国贫不足患,惟民心涣散,则为患甚大。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,而忽致乱亡,民心去也;莫贫于汉昭之初,而渐致乂安,能抚民也。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,中间惟一年无河患,其馀岁岁河决,而新庄、高堰各案,为患极巨;其时又有三藩之变,骚动九省,用兵七载,天下财赋去其大半,府藏之空虚,殆有甚于今日。卒能金瓯无缺,寰宇清谧,盖圣祖爱民如伤,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。我皇上爱民之诚,足以远绍前徽。特外间守令,或玩视民瘼,致圣主之德意不能达于民,而民间之疾苦不能诉于上。臣敢一一缕陈之:
一曰银价太昂,钱粮难纳也。苏、松、常、镇、太钱粮之重,甲于天下。每田一亩,产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。除去佃户平分之数与抗欠之数,计业主所收,牵算不过八斗。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,兑之以漕斛,加之以帮费,又须去米二斗。计每亩所收之八斗,正供已输其六,业主只获其二耳。然使所输之六斗,皆以米相交纳,则小民犹为取之甚便。无如收本色者少,收折色者多。即使漕粮或收本色,而帮费必须折银,地丁必须纳银。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。持米以售钱,则米价苦贱而民怨;持钱以易银,则银价苦昂而民怨。东南产米之区,大率石米买钱三千,自古迄今,不甚悬远。昔日两银换钱一千,则石米得银三两。今日两银换钱二千,则石米仅得银一两五钱。昔日卖米三斗,输一亩之课而有馀。今日卖米六斗,输一亩之课而不足。朝廷自守岁取之常,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。
此外如房基,如坟地,均须另纳税课。准以银价,皆倍昔年。无力监追者,不可胜计。州县竭全力以催科,犹恐不给,往往委员佐之,吏役四出,昼夜追比,鞭朴满堂,血肉狼籍,岂皆酷吏之为哉!不如是,则考成不及七分,有参劾之惧,赔累动以巨万,有子孙之忧。故自道光十五年以前,江苏尚办全漕,自十六年至今,岁岁报歉,年年蠲缓,岂昔皆良而今皆刁!盖银价太昂,不独官民交困,国家亦受其害也。
浙江正赋与江苏大略相似,而民愈抗延,官愈穷窘,于是有“截串”之法。截串者,上忙而预征下忙之税,今年而预截明年之串。小民不应,则稍减其价,招之使来。预截太多,缺分太亏,后任无可复征,虽循吏亦无自全之法,则贪吏愈得借口鱼肉百姓,巧诛横索,悍然不顾。江西、湖广课额稍轻,然自银价昂贵以来,民之完纳愈苦,官之追呼亦愈酷。或本家不能完,则锁拿同族之殷实者而责之代纳。甚者或锁其亲戚,押其邻里。百姓怨愤,则抗拒而激成巨案。如湖广之耒阳、崇阳,江西之贵溪、抚州,此四案者,虽闾阎不无刁悍之风,亦由银价之倍增,官吏之浮收,差役之滥刑,真有日不聊生之势。臣所谓民间之疾苦,此其一也。
二曰盗贼太众,良民难安也。庐、凤、颍、亳一带,自古为群盗之薮。北连丰、沛、萧、砀,西接南、汝、光、固,此皆天下腹地。一有啸聚,患且不测。近闻盗风益炽,白日劫淫,捉人勒赎,民不得已而控官。官将往捕,先期出示,比至其地,牌保辄诡言盗遁。官吏则焚烧附近之民房,示威而后去;差役则讹索事主之财物,满载而后归,而盗实未遁也。或诡言盗死,毙他囚以抵此案,而盗实未死也。案不能雪,赃不能起,而事主之家已破矣。吞声饮泣,无力再控。即使再控,幸得发兵会捕,而兵役平日皆与盗通,临时卖放,泯然无迹;或反藉盗名以恐吓村愚,要索重贿,否则,指为盗伙,火其居而械系之;又或责成族邻,勒令缚盗来献,直至缚解到县,又复索收押之费,索转解之资。故凡盗贼所在,不独事主焦头烂额,即最疏之戚,最远之邻,大者荡产,小者株系,比比然也。往者嘉庆川、陕之变,盗魁刘之协者,业就擒矣,太和县役卖而纵之,遂成大乱。今日之劣兵蠹役,豢盗纵盗,所在皆是,每一念及,可为寒心。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,曰或数十件,而行旅来京言被劫不报,报而不准者,尤不可胜计。南中会匪名目繁多,或十家之中,三家从贼,良民逼处其中,心知其非,亦姑且输金钱,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。
臣尝细询州县所以讳盗之故,彼亦有难焉者。盖初往踩缉,有拒捕之患;解犯晋省,有抢夺之患;层层勘转,道路数百里,有繁重之患;处处需索,解费数百金,有赔累之患;或报盗而不获,则按限而参之,或上司好粉饰,则目为多事而斥之。不如因循讳饰,反得晏然无事。以是愈酿愈多,盗贼横行,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。臣所谓民间之疾苦,此又其一也。
三曰冤狱太多,民气难伸也。臣自署理刑部以来,见京控、上控之件,奏结者数十案,咨结者数百案。惟河南知府黄庆安一案、密云防御阿祥一案,皆审系原告得实,水落石出。此外各件,大率皆坐原告以虚诬之罪,而被告者反得脱然无事。其科原告之罪,援引例文,约有数条:或曰申诉不实,杖一百;或曰蓦越进京告重事不实,发边远军;或曰假以建言为由,挟制官府,发附近军;或曰挟嫌诬告本管官,发烟瘴军。又不敢竟从重办也,则曰怀疑误控,或曰诉出有因。于是有收赎之法,有减等之方,使原告不曲不直,难进难退,庶可免于翻控;而被告则巧为解脱,断不加罪。